计算机软件著作权侵权认定中，软件对比是核心环节。我国司法实践确立了以源程序对比为黄金标准、目标程序对比为重要补充的双轨制对比体系。这一体系旨在平衡权利人举证难度与侵权认定准确性之间的矛盾，为司法裁判提供可靠技术依据。

1 软件对比的基本原则与法律框架

软件著作权侵权案件的审理遵循“接触+实质性相似”​ 基本原则，而软件对比则是判断“实质性相似”的关键技术环节。

1.1 侵权判定的法律基础

根据《著作权法》和《计算机软件保护条例》，计算机软件作为著作权法所定义的作品，其受保护的是独创性表达而非思想或操作方法。在司法实践中，法院通常采用“接触+实质性相似-合理理由或合法来源”的原则进行侵权判定。 接触要件指被控侵权人有机会接触到权利人的软件源程序或目标程序。在软件著作权案件中，由于软件源程序通常不公开，接触要件的证明变得尤为重要。而实质性相似则需通过专业的软件对比来确立，成为侵权认定的技术核心。

1.2 软件对比的层次结构

软件对比应从多维度进行，主要包括源代码对比、目标代码对比、功能对比和界面与结构对比。这种多层次对比方法确保了即使在被控侵权人采取规避措施的情况下，仍能有效识别侵权行为。 最高人民法院在相关案例中指出：“计算机软件著作权的侵权判断仍然应当遵循接触加实质性相似的侵权判断标准。如果权利人已经举证证明被诉侵权软件存在与权利软件相同的自主命名信息、设计缺陷、冗余设计等特有信息，可以认为权利人完成了初步举证责任。”

2 源程序对比：黄金标准与实施挑战

源程序对比是软件著作权侵权认定中最直接、最可靠的方法，被视为软件对比的黄金标准。

2.1 源程序的法律地位与技术价值

源程序是程序员编写的原始代码，是软件创作的直接体现。根据《计算机软件保护条例》，源程序是计算机程序的一种表现形式，与其对应的目标程序是同一作品。 源程序对比具有精确性高、可比性强的特点，能够直接反映两款软件在表达上的相似程度。在理想情况下，如果双方当事人能够提供完整的源程序，通过专业的比对工具和方法，可以相对客观地判断是否存在抄袭行为。

2.2 源程序对比的实施方法

直接比对法是源程序对比中最基础且最有效的方法。该方法通过逐行比对两款软件的源程序代码，识别相似或相同的部分。在技术实现上，可采用专业的代码比对工具，如Beyond Compare、Diff工具等，辅以人工审查。 标识符比对法关注变量名、函数名、类名等标识符的命名规律。由于程序员在编写代码时往往有个人独特的命名习惯，标识符的相似性可以间接证明接触和抄袭的可能性。 结构分析法侧重于软件的整体架构、模块划分、接口设计等宏观特征。即使具体实现代码不同，如果软件结构高度相似，也可能构成实质性相似。

2.3 源程序对比的实践难点

在实践中，源程序对比面临获取困难的挑战。被控侵权人往往拒不提供源程序，导致对比工作无法开展。此外，代码混淆处理和重构修改也是常见规避手段，增加了对比难度。 针对这些难点，司法实践中形成了相应的应对机制。当被控侵权人无正当理由拒不提供源程序时，法院可依据《最高人民法院关于知识产权民事诉讼证据的若干规定》实行举证责任转移，推定权利人相关主张成立。 表：源程序对比的主要方法与适用场景

对比方法​	技术特点​	适用场景​	证明价值​
直接比对法​	逐行比对源代码	双方源程序齐全、完整性好	高，可直接证明复制关系
标识符比对法​	分析命名规律和习惯	代码经过修改但标识符保留	中，可间接证明接触与抄袭
结构分析法​	比较软件架构和模块设计	代码重写但架构相似	中高，可证明设计抄袭
注释比对法​	分析注释内容和风格	注释未删除或修改	中，可证明共同来源

3 目标程序对比：替代方案与技术演进

当无法获取被控侵权软件的源程序时，目标程序对比成为重要的替代方案。目标程序是源程序经过编译后生成的可执行文件，虽然失去了源代码的可读性，但仍保留了软件的核心信息和特征。

3.1 目标程序对比的法律依据

《北京市高级人民法院侵害著作权案件审理指南》明确规定：“在进行软件的对比时，应当将原告主张权利的计算机软件源程序与被诉侵权的计算机软件源程序进行对比，被告拒不提供被诉侵权的计算机软件源程序时，也可以将原告主张权利的计算机软件目标程序与被诉侵权的计算机软件目标程序进行对比。” 这一规定为目标程序对比提供了明确的法律依据，使其在特定条件下成为合法的对比手段。在实践中，当被告拒绝提供源程序时，法院可依据此规定启动目标程序对比程序。

3.2 目标程序对比的技术方法

哈希值比对是目标程序对比中最基础的方法。如果两个软件目标程序的哈希值完全相同，可以高度确信两者源于同一源程序。然而，这种方法只能识别完全相同的复制，对于修改后的软件识别能力有限。 反编译比对是通过反编译工具将目标程序转换为类似源程序的代码进行比较。虽然反编译得到的代码与原始源程序存在差异，但足以反映软件的基本结构和逻辑。在“石鸿林诉泰州华仁电子资讯有限公司案”中，法院认为即使通过反编译手段，也可发现软件之间存在共同的系统软件缺陷，这种缺陷的相似可以构成实质性相似的推断依据。 复合校验法是当前较为先进的目标程序对比方法。根据《软件相似性检验技术方法》（GA/T 1175-2014）的规定，在目标程序对比中，需进行多维度检验：

• 安装程序对比：包括目录结构、文件名、文件内容等
• 安装过程对比：包括屏幕显示、安装步骤等
• 运行状态对比：包括界面设计、功能实现等
• 核心程序反编译对比：分析关键算法的实现方式

3.3 目标程序对比的局限性

目标程序对比虽然是一种重要的替代方案，但存在精度有限的局限性。由于编译过程中会丢失变量名、注释等元数据，以及可能存在的代码优化和重构，目标程序对比的准确性通常低于源程序直接对比。 此外，不同编译器、编译选项可能导致同一源程序生成不同的目标程序，这进一步增加了对比的复杂性。因此，在司法实践中，目标程序对比结果通常需要与其他证据相互印证，形成完整的证据链。

4 特殊对比情形与创新方法

随着技术发展，侵权行为日益复杂化，司法实践中也涌现出一些特殊对比情形和创新方法。

4.1 部分软件对比

在涉及大型软件的侵权案件中，可能只有部分模块涉嫌侵权。此时，需要进行部分软件对比，聚焦于涉嫌侵权的特定模块或组件。 部分软件对比要求首先明确对比范围，确定涉嫌侵权的功能模块，然后针对这些模块进行精细化对比。这种方法可以大大提高对比效率，避免不必要的全面对比。

4.2 网络游戏等复杂软件的对比

网络游戏作为复杂软件系统，包含程序代码、资源文件、配置数据等多种元素。对其侵权对比需要采用综合方法，不仅比对程序代码，还需比对游戏画面、角色设计、游戏规则等非程序元素。 在司法实践中，法院认为：“网络游戏作为复合型作品，可以从不同层面分别适用计算机软件、美术作品、音乐作品、类电影作品等法律保护。在侵权比对时，应结合原告主张的保护范围确定比对重点。”

4.3 软件相似性鉴定规范

司法部发布的《软件相似性鉴定实施规范》（SF/T 0158—2023）为软件对比提供了标准化的操作指南。该规范明确了软件相似性鉴定的程序、方法和要求，为司法实践提供了统一的技术标准。 规范要求鉴定机构在开展软件相似性鉴定时，应当遵循科学、客观、公正的原则，采用可靠的技术方法和工具，确保鉴定结果的准确性和可信度。

5 举证责任分配与侵权推定规则

软件著作权侵权案件中的举证责任分配规则充分考虑了证据偏在问题，即关键证据（如源程序）往往由被控侵权人掌握，权利人难以获取。

5.1 举证责任转移的条件

在满足特定条件时，法院可将举证责任转移给被控侵权人。根据《最高人民法院关于知识产权民事诉讼证据的若干规定》第二十五条，当权利人已尽合理努力仍无法获得证据，证明侵权成立的初步证据时，可要求被控侵权人提供其控制下的证据。 初步证据可以包括：软件存在相同错误、相同冗余代码、相同独特标识等。在“新思科技有限公司与武汉芯动科技有限公司案”中，最高人民法院认为，权利人可以通过证明被控软件存在其软件独有的信息内容，从而完成初步举证责任。

5.2 侵权推定的适用

当被控侵权人无正当理由拒不提供源程序或目标程序时，法院可依法作出侵权推定。侵权推定规则的确立，有效缓解了权利人的举证压力，遏制了被控侵权人通过隐匿证据规避责任的行为。 在石鸿林诉泰州华仁电子资讯有限公司案中，法院认为：“鉴于两款软件存在共同的系统软件缺陷，根据计算机软件设计的一般性原理，在独立完成设计的情况下，不同软件之间出现相同的软件缺陷机率极小，而如果软件之间存在共同的软件缺陷，则软件之间的源程序相同的概率较大。”这一判决体现了高度盖然性原则在软件侵权案件中的适用。

6 实践挑战与发展趋势

软件对比技术面临持续演进的挑战，随着软件开发技术和规避手段的不断更新，对比方法也需要相应发展。

6.1 当前面临的主要挑战

代码混淆技术的广泛应用增加了软件对比的难度。代码混淆通过改变变量名、插入无用代码、重构代码结构等方式，使代码变得难以阅读和比对，而不影响其功能。 跨平台开发使得同一软件可能生成不同版本的目标程序，增加了对比的复杂性。如何判断不同平台下的软件是否构成实质性相似，成为技术难题。 开源软件的广泛使用带来了新的法律问题。如何区分开源代码和自有代码，如何判断对开源许可的遵守情况，都是软件对比中需要解决的新问题。

6.2 未来发展趋势

自动化对比工具的发展将提高软件对比的效率和准确性。随着人工智能技术的进步，基于机器学习的代码相似性检测工具正在不断改进，能够更有效地识别经过混淆或修改的代码。 标准化进程将促进软件对比实践的统一和规范。司法部《软件相似性鉴定实施规范》的发布是重要一步，未来有望出现更多行业标准和技术规范。 技术调查官制度在软件侵权案件中的应用将增强法院的技术理解能力。通过引入专业技术人士协助进行软件对比，可以提高裁判的准确性和公正性。

结语

软件对比是计算机软件著作权侵权认定的核心技术环节，其发展体现了知识产权保护精准化与公平化的趋势。未来，这一领域需要在多方面继续完善： 技术标准统一化是提高对比结果可信度的基础。通过制定更为细化的技术标准和操作指南，可以减少对比结果的不确定性。 专业人才队伍建设是保障对比质量的关键。加强技术调查官、鉴定人等专业人才的培养和管理，提升其专业水平和职业道德。 权利平衡机制优化是软件著作权保护的根本。在保护权利人利益的同时，也需为独立开发和技术创新保留适当空间。 对于权利人而言，完善的证据保全和规范的对比流程是维权成功的基础；对于软件开发者而言，清晰的代码溯源和独立的创作证据是避免侵权纠纷的关键。唯有通过持续探索和完善，才能构建既保护创新又促进发展的软件著作权保护生态体系。